图①:山西晋城市阳城县中庄村古民居御楼修缮前后对比。
图②:山西大同市浑源县麻家大院修缮前后对比。
图③:山西长治市屯留区魏拯民故居修缮前后对比。
资料图片
引子
西海村头的龙王庙,殿中石像与壁画栩栩如生。
“10年前可不是这般模样?!被匾淦鸬蹦炅趺砥瓢懿豢暗那榫?,时任山西曲沃县工商联主席的黄文生感慨不已,“屋檐上的杂草和垂下来的长柳纠缠,院内的物件,凡人力能搬运的难有幸免,连石墩子柱基也被撬走了?!?/p>
在曲沃县文物局动员下,黄文生认养龙王庙,成为全县第一个认养古建筑的人,而曲沃也由此成为山西第一个推行文物认养的县。
“不修,有些古建筑不出两三年就会塌了;修,又没那么多钱?!备闪私?0年文物?;すぷ?,曲沃县文物局原局长孙永和心直口快,“当年对低级别文物尝试认养?;?,也是不得已的办法?!?/p>
我国是文物资源大国,据普查统计,现有不可移动文物近76.7万处。?;の奈锕υ诘贝?、利在千秋。近年来,文物?;ぞ淹度氪蠓菰?,?;ぷ纯雒飨愿纳?。但在一些市县,财力、人力不足与文物存量大、?;と挝裰氐拿芤廊煌怀?。文物大省山西有不可移动文物53875处,其中列入国家、省、市、县四级文物?;さノ坏?3405处,其余也需采取有效措施改善?;ぷ纯?。做好文物?;ご笪恼?,除了各级党委、政府支持,还需调动多方积极性。
2018年,中办、国办印发《关于加强文物?;だ酶母锏娜舾梢饧?。这个全面加强新时代文物?;だ酶母锏闹匾募岢觯骸凹岢终鞯?、多元投入,调动社会力量参与文物?;だ玫幕??!?/p>
2017年起,山西省在基层文物?;げ棵盘剿魇导幕∩?,推出“文明守望工程”,在不改变文物所有权的前提下,鼓励和引导社会组织、企业或个人通过出资修缮、认养等方式,参与市县级文物?;さノ缓推渌豢梢贫奈锏谋;だ?。3年来,全省88处文物古建被认养。坚持政府主导,着力健全社会参与机制,文物?;だ玫亩芎颓绷φ谑头?。
缘起“四牌楼”
?;げ慵督系偷钠胀ú豢梢贫奈锸颗哟?,县级文物部门维护力量薄弱
曲沃县的文物认养,还得从18年前的“四牌楼”修缮说起。
这一年,曲沃县实施城镇路面拓宽工程,始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的“四牌楼”成了一块“拦路石”。最初的方案是直接拆掉,一条马路笔直通过去。
“不能拆!”时任县文物局局长孙永和提出反对意见。最终,牌楼所在处建了一个交通转盘,“四牌楼”得以保留。
可事还没完,崭新的马路和“破破烂烂”的牌楼放在一起,反差强烈。县领导将了孙永和一军:“留是留下了,但你文物局能不能整出个样子来??!”
孙永和何尝不想修,可修缮费用需要30万元,当时对文物局来说委实是笔巨款。
“那时县财政每年能给文物局的维护经费也就六七万元。手里钱少,得先干要紧的事?!彼镉篮突匾渌?。
经费不足,是基层文物?;げ棵牌毡槊媪俚南质滴侍??!拔奈锉;ぜ侗鹨话惴治壹?、省级、市级、县级,由此形成了金字塔式的分级负责文物?;そ峁?。地方财力相对有限,资金保障则从国家到省到市再到县逐级递减,呈现‘倒金字塔形’。特别是位于‘塔底’的?;げ慵督系偷钠胀ú豢梢贫奈锸颗哟?,县级文物部门维护力量薄弱?!鄙轿魇∥奈锞治奈锕芾泶ΥΤぐ籽┍?,1995年到2005年,山西平均每年的文物?;ぞ盐?000万元左右,这些资金大都给了国家级、省级文物?;さノ?。
随后,投入资金逐年增多。2006年起,中央财政对山西省文物?;さ耐度朐黾拥矫磕?亿元,省财政增加到1.7亿元。与此同时,国家级、省级、市级重点文物?;さノ灰苍诓欢侠┤?,基层文物?;さノ灰廊弧昂翱省?。
如今,已经退休的孙永和送孙子上学,每次都要经过“四牌楼”。精美的木楔结构、雕纹,依然让他陶醉。修楼的往事,也不时浮现脑海。
“那时每天起床第一件事,就是想怎么筹钱修缮?!彼祭聪肴?,孙永和找到县长:“我不要你拨款,只要发个文……”一番力陈己见,促成县里发出了捐资修缮“四牌楼”的倡议书。
全县机关干部共捐了16.5万元,孙永和又发动文物局职工筹集了近5万元,可还有近10万元的缺口。
“当时,曲沃县的民营企业已有一定规模。我就琢磨,与其在这等‘接水’解资金之渴,不如插根管子到‘井口’?!北ё攀允钥吹男奶?,孙永和接触了几家企业。当时很多事业蒸蒸日上的民营企业家,听说要捐款修“四牌楼”,觉得是立德立行的好事,纷纷解囊。
“民营企业家也是文物?;さ闹匾α?,加以适当激发,就能生发不小动力?!彼镉篮兔壬谌乜刮奈锶狭斓南敕?。
根据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统计,曲沃境内有526处不可移动文物,其中,列入?;ば蛄械慕鲇?10处,不少文物处于濒危状态。孙永和的想法,得到越来越多人的支持,时任曲沃县人大常委会主任的刘伟就是其中之一。
2010年下半年,县人大常委会审议通过了《曲沃县古建认领?;ぴ菪邪旆ā?。此前到基层调研时,刘伟带上了不少县里的民营企业家??醋乓蛔髑骞沤昃檬?,大家不胜唏嘘。有人当场表态:“我出100万元,不够再加?!?/p>
西海村龙王庙,1985年被公布为县级重点文物?;さノ??;莆纳堑?,他年轻时蹬着自行车跑到县城外的西海村“耍水”时,龙王庙还是存放粮食的仓库。彼时,因为有人看管,龙王庙还没有后来这么破败。2011年,孙永和找到黄文生,想请他认领时,他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。
“有这钱,干点什么不好?”几个做生意的朋友,见面就调侃黄文生,“老黄,扔了多少钱了?”
黄文生本以为投入六七十万元就够了,结果追加到300多万元。但他不后悔:“认养文物就跟领养孩子一样,不是签了字、花了钱就行了,还要陪护好?!?/p>
这次尝试,让孙永和等人摸到了“窍门”?!岸杂腥狭煲庠傅钠笠导?,最好推荐距离他生活过的地方不远的文物,这样容易产生情感共鸣;推荐?;だ胨笠挡辉兜奈奈?,能更好对接企业服务社区的需求……”
文明的守望
社会力量参与文物?;だ眯禄圃谔剿髦型平?/font>
20张照片,20张合影。照片里的人越来越多,熟悉的面孔却在慢慢消失?!罢庖慌诺睦匣锛泼嵌甲吡??!倍⒆耪庑┱掌?,70岁的梁明志久久无语。
墙面掉皮、屋顶漏水、杂草丛生,未修缮前的成汤庙破败不堪。梁明志是绛县横东村人,对村里的成汤庙感情很深。当时,成汤庙的使用权归绛县粮食局,却无人负责维修。梁明志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。
2000年2月,横东村地里的绿色刚冒出了头?!拔艺依?个人,都是关心成汤庙‘生死’的,有退休回村的老干部,也有村里的教师?!奔妇烫?,他们达成共识——去县粮食局要回成汤庙的使用权,重新?;て鹄?。
那年,梁明志50岁。此后数年,他们一趟趟跑相关部门,找社会人士筹集资金,一心要保住成汤庙。
陆续筹到20万元,成汤庙得以修缮维护。这座始建于元代的古建筑,如今一椽一檐仍不失气魄。屋顶的木雕结构,令众多参观者叹服。
随着年龄越来越大,梁明志无法再像前些年那样为成汤庙?;け甲?。让他欣慰的是,党和政府积极探索社会力量参与机制,让更多像成汤庙这样的文物“活”了起来。
2017年,山西省推出“文明守望工程”,鼓励社会力量参与文物认养。这份名为《山西省动员社会力量参与文物?;だ谩拔拿魇赝こ獭笔凳┓桨浮返奈募钩拢骸拔奈镒匀凰鸹偕踔撩鹗У奈O战徊郊哟?,文物遭破坏、盗掘的问题屡有发生,文物利用不足和利用不当并存。面对繁重的文物?;すぷ魅挝窈屯卣估玫氖导市枨?,仅靠各级政府的投入是远远不够的?!?/p>
强化政策鼓励、吸引社会力量参与文物?;だ檬纸羝?,并不意味着所有的认养都能被同意、认养后可以“自由发挥”。
白雪冰介绍,在事前审查认养主体上,除了登记备案,还要对个人或者企业的社会信誉、经济实力进行评估。对不能胜任文物?;だ煤驮谖奈锉;す讨谐鱿种卮箸⒙┑囊枰匀巴?,确保文物利用合理、适度。
事中、事后监管也不含糊。山西省2019年出台《关于加强文物建筑认养管理工作的意见》,要求责成专人对已认养文物建筑进行回访,建立认养建筑维修?;て拦阑?,对于正在维修?;さ?,要加强对施工全过程的检查,及时发现问题,及时处理;对于确实没有能力履约的,及时终止认养协议,由县文物主管部门统筹做好后续?;す芾砉ぷ?。
乘着“文明守望工程”东风,2018年,成汤庙被横东村以村集体名义正式认养。
“从地理上看,很多县级文保单位分布在村里?!蓖蛉傧匚奈锞指本殖ど蚪芪叭衔?,村级组织是不可忽视的文物认养实施主体。
从一县到全省,从最初的认领到如今的认养,对社会力量参与文物?;だ?,认识更加深刻,机制更加健全?!拔拿魇赝こ獭蓖菩?年来,山西被认养的文物古建筑达88处。数量看似不多,但认养主体更加丰富,已从民营企业家扩大到村集体等。
万荣县北牛池村解氏家庙重修开门那天,72岁的村民解新全眼眶泛泪。重修解氏祠堂,年年都提,可一直有心无力。县文物部门主动找上门来,问村里愿不愿意认养,设计费、监理费可以补贴。
解新全和村干部发动从北牛池走出去的解姓人捐款?!?月动工,8月完工?!毙奚梢恍碌耐馇缴?,稷楼夜月、萍池夏雨等浮雕八景别具一格。四合院内的两侧耳房已经布展完毕,解氏名人事迹通过图文形式在无声传递。
政策再完善
依法合规适度开展相应的建设或经营活动
站在浑源县县城,可以望到巍峨的恒山,悬空寺距县城也只有10分钟车程。自然与人文交相辉映,浑源县城散发着独有的魅力。
程锦瑞,浑源土生土长的“80后”,虽然年轻,爱好却很“古董”。原先在县城西边300平方米的门面房里,堆满了他的收藏:从当地出土的青铜器的复制品,到浑源古瓷窑的瓷具、瓷骨。
时间一长,屋子渐渐放不下他的收藏,想找一个更大的场所,却一直没有合适的地方。不知道的是,县里也在寻找一个合适的人:麻家大院重修后,需要一个既有情怀又有实力,且会?;だ玫娜?。
程锦瑞的公司生产文化产品,免不了和文化口的人打交道。听说麻家大院在寻求认养主体,他马上找了过去?!巴焙臀揖赫幕褂屑父鋈?,但文物部门最终还是觉得我合适?!背探跞鸷俸僖恍?。
2018年4月,麻家大院终于碰到了那个“懂它”的人。走进这个三进三出的清代古院落,屋顶虽多是较为常见的单檐硬山顶结构,但完整的东、西跨院组成了标准正方形,且保存较为完好。在这个占地3300平方米、充满历史气息的古建筑里,程锦瑞分类开辟出6个专门功能的展厅:碑拓馆、瓷器馆、青铜馆等。
如今的麻家大院,藏品和古建相映生辉。因为地处县城,又在旅游线路上,去年有数千游客造访?!昂芏嗳耸悄矫?,我们不收门票,但有人气,文化产品销售也打开了新的一扇窗?!背探跞鸪萌却蛱?,邀请北京的文物专家来此开设讲座,山西电视台的文物类节目也在此举行。隔三差五的,县里的展览在此举办。
“不仅让麻家大院‘活’起来,还要‘火’起来?!背探跞鹱罱衷诤拖乩锕低?,想整治周边的环境,建个停车场。
让社会力量广泛参与文物?;?,诚如山西省文物局原局长雷建国所言,“要找有情怀的人来认养”。但如何让情怀持续“保鲜”并不容易。
2019年2月15日,《山西省社会力量参与文物?;だ冒旆ā肥┬?,对不可移动文物认养的范围、程序、年限、认养人的权利和义务以及认养后的用途作出规定。当年6月,山西省又出台了支持社会力量参与文物建筑认养“十项政策”,“允许认养者在文物建筑周边可利用的发展用地范围内,依法合规适度开展相应的建设或经营活动”,即是其中一项。
路过“四牌楼”,穿过清代交里桥,一路东行,便是曲沃县南林交村。村口龙泉寺是一处元朝古建,62岁的文保员高福有缓缓推开门,一声拉长的“吱呀”声,仿佛带人穿越时空隧道。
这座古建筑背后,是一棵千年银杏树,数人合围才能抱住。再往后走,诗经广场、德孝园、荷花园、无邪园、唐风园……行走其中,仿佛置身于两三千年前《诗经》里的世界。
借着全域旅游的东风,曲沃县打造了16个景区、300个景点,不少被认养的古建筑不再养在深闺人未识。
最初认养南林交村的龙泉寺时,村民冯才没想到县里会投资实施山水综合体开发,“现在,不愁没人来看?!?/p>
同样没想到的,还有河津市禹王庙认养人曹占轲。禹王庙,从名字就能看出它的独特性?;坪釉诤咏蚨问照?,清代时禹王庙由渡客们筹钱修建。
“花300多万元修好后,我不知道该如何利用,也没仔细想过?!彼孀派轿魇√岢龆驮旎坪?、长城、太行三大旅游板块,沿黄旅游公路逐步通车,曹占轲意识到,自己认养的这处古建,位于旅游公路必经之地,也将迎来新机遇。
共识正凝聚
全社会参与文物?;さ那魇撇换岣谋?,文物认养工作曙光已现
文物认养实施以来,以山西不可移动文物的保有量来说,88处的被认养数量远不算多。与此同时,不少基层文物?;げ棵?,也正面临新的困惑。
对于文物认养,基层文物部门认识不一:有的认为文物认养属于“看人脸色、求人办事”,动力不足;有的觉得在工业企业多、财政收入高的县区容易推行,而贫困县、农业县难度就大。
“我们现在谈认养,对象大多是指这些修复费用上百万元的古建筑。除此之外,还有很多小型的不可移动文物。如万荣县就有碑刻金石14处、牌坊4处、名人墓地34处?!鄙轿魇∪幕芯炕峤鹗芯吭貉芯吭绷跤陆ㄒ?,“这些文物的修缮成本并不高,有的只需要日常管护。能否扩大认养范围,让更多热心人士参与?”
当前,山西各地已经出现了不少致力于文物?;さ闹驹刚咄哦?。但他们并非认养文物,而是更接近于为文物的日常保养提供服务。
万荣县万泉乡,背枕孤峰山,遥望中条山?!肮庖桓鐾蛉?,就有10处文物,唐朝城墙、烽火台遗址、文庙、飞云寺……”一席话下来,万泉村扶贫工作队队长、文物?;ぶ驹刚呃钗盟捣钦呓肴毫摹桓?00多人的志愿者微信群。成立志愿团队之初,他们用一周时间把文庙和学校礼堂旧址清理出来,还和附近的小学初中达成协议,定期去作文物?;ば沧?。
也有认养者告诉记者,有关部门出台的鼓励认养的文件,在实施细则方面仍有改善空间?!拔颐谴迦涎式鹄醋杂诔锟?,但招标后得按照工程款交纳城市建设使用税、增值税等。认养文物,能不能按照社会捐赠的办法享受税收减免?”
山西不断完善相关引导扶持政策,拓宽社会力量参与文物?;だ玫哪谌?、方式和途径。比如,山西文保部门联合财政、税务部门等明确规定:认养文物建筑的支出,符合公益性捐赠条件的,企业在年度利润总额12%以内的部分可在计算应纳所得额时扣除。针对认养人关于认养时间的顾虑,明确了其可以享有不超过20年的使用权。山西还定期举行认养古建推介活动。
“起步阶段难免碰到各种问题,但全社会参与文物?;さ那魇撇换岣谋??!鄙轿魇∥奈锞指本殖ふ允锕庀嘈?,目前正在推行的文物认养工作曙光已现,“就像文物,时间越久,越显示出它们的价值?!保钦?乔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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