总编室郝方甲:大世界里的小记者
没有不想打胜仗的士兵,也没有不想影响世界的记者。
大家好,我是新华社的郝方甲,我当记者十年了。
十年里,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:记者,究竟有没有能力让世界变得更好?
大家认识这个东西吗?这是一颗催泪弹的弹壳,它来自耶路撒冷。
四年前的现在,我正在耶路撒冷驻外。在那里,我度过了很糟糕的一天。
那天,我正在一个难民营的冲突现场,冲突双方是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军队。?
那场冲突对耶路撒冷来说只是一场家常便饭:巴勒斯坦人喊口号、扔石块,自制火炮满天飞;为了驱散他们,以色列士兵不停地发射催泪弹,我手里这颗就是其中之一。他们还用水龙向人群喷洒一种散发着恶臭的水,那种水没有杀伤力,只是沾在身上之后,很难洗掉,会连续臭好多天。
在那股恶臭和催泪弹特有的酸味中,我被熏得泪流满面,用围巾捂着鼻子,跌跌撞撞的,跟着人群一起跑。很狼狈。
去冲突不断的耶路撒冷驻外,是我自己主动争取的。在去那儿之前,我曾经是一个和平完美主义者,在很多年里一厢情愿地想象,动乱地区的人民像盲人盼光明一样渴望和平,和平推动者更会是呕心沥血、只争朝夕。
一句话:不和平,毋宁死。
我当时认为,身为一个记者,如果有机会参与这样历史过程,才是无愧于这个职业的选择。
而战地的现状是什么样呢?
某天的下午四点,我采访完巴勒斯坦的首席谈判代表,看到所有工作人员都在一边谈笑一边收拾公文包。他们说我这个采访结束就可以下班了。
我很惊讶:这么早就下班了?
有个工作人员笑着朝我挤了一下眼睛,“我可以向你保证,女士,巴以和平今晚不会实现的?!?/p>
还有,就在这边冲突频发一片狼藉的同时,那边几十公里外的展览中心就在召开地区最大的国际武器展,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衣冠楚楚地坐在一起,研究最新型的武器。你看,在这同一个地方,同一分钟里,有人正在讨论如何更有效率地杀人,而有人正倒在枪口下。
我在难民营里一边哭一边跑,跑了不知多久,我发现脸上的眼泪已经不是被催泪弹熏出来的了,它们变成真的眼泪了。那一刻我心里对这个世界特别失望。各种领域的技术越来越发达,各种事情都在变得越来越高效,但受苦的人仍然在受苦,世界没有变得越来越好。
最旷日持久的战争,最深重的苦难,我,一名记者,在现场,看到了,听到了,闻到了,报道出去了,然后呢?
那是我当记者以来,感到最无力的一天。在耶路撒冷两年半,这份无力感始终伴随着我。记者,究竟有没有能力让世界变得更好?回到国内,我仍然在努力寻找这个问题答案,寻找身为一名记者改变世界的途径。
驻外期间,我目睹了很多场冲突,看见过很多流血的场景。每一次我都在心里叮嘱自己:要小心,不要受伤,不要流血,因为我的血和大多数人不一样。
Rh阴性血,可能有人听说这个血型。这是一种稀有血型,因为特别稀有,这种血也被称为“熊猫血”,在黄种人里大约有千分之三。
就像我这样,熊猫血健康的时候和常人没什么不一样,然而一旦需要输血,医院或血站往往没有足够的备血,?;嵯萑搿罢已廾拧钡木?。
有没有人在微博微信里看到甚至转发过“熊猫血求助”的信息?你知不知道,他们最后得救了吗?他们在哪里找到的血?熊猫血一旦需要输血,就只能听天由命吗?
我决定把这个问题搞清楚,为了全中国四百万熊猫,也是为自己。
采访了一段时间,我发现了一个不太出名的民间组织,叫作“中国稀有血型联盟”。有三万“熊猫”,他们组织在一起,自愿作全中国四百万“熊猫”待命的血库。这些“熊猫”在其他“熊猫”紧急求助时,随叫随到,无偿献血,十几年里救了数千条命。
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?前一秒还在上班上学,下一秒接到救援电话拔腿就走。
他们去献血救人,我就跟着。我问,救陌生人,为什么也这么拼?
他们说,因为命不等人。只有当别人需要的时候,我尽了全力,那么将来当我需要的时候,就一定会有人尽全力救我。
他们把这个称作“熊猫法则”。不要小看这句话,这条熊猫法则和三万熊猫的热血,为四百万人织了一张生命的安全网。
我报道了这个民间组织。一周之后,麻烦来了。稀有血型联盟的负责人告诉我,报道发出之后,他们出名了,但随之而来的是:全国各地求助量剧增!特别是北京,大医院多,用血量大,北京志愿者已经不够用了。志愿者从全国各地往北京赶,开汽车来,坐飞机来,坐火车来,有的人家里条件不宽裕,居然是买站票一路站过来的。但是,他说,血都找到了,每一个人都找够了。
深夜,我又接到电话,有个得了白血病的内蒙古熊猫血小伙子在北京治病,找不到血危在旦夕,你可不可以来?
能救一条命,我怎么会说不呢?
献了血,有朋友开玩笑说,你本该在战地流的血没有流,回国以这种方式流了,看来记者真是个流汗流泪又流血的行业。
但我心里特别满足,这一次,我依然离改变世界十万八千里,但我觉得自己似乎加入到让世界变好的队伍中了。
这就够了。改变世界,就像熊猫救人一样,无数微小的光芒聚在一起,就是大光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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